◇◇新语丝(www.xys.org)(xinyusi.org)(groups.google.com/group/xinyusi)◇◇   毕业17年后,一个清华人开始抛弃“标准答案”   作者:孙滔   《中国科学报》   “这是我19岁那年每天起早贪黑发奋自习的地方。那个时候,知道前途是光 明的,眼前却是黑压压的。该怎么开始这一生,完全没概念。幸之又幸,在日后 的无数次犯傻发晕之时,几乎多少都由清华母校这张牌把我捞出来。”   4月底的时候,张博回到清华大学办了一个摄影展,上述这段话正是摄影展 中的文字。展览地点就在校内南北主干道旁的第三教学楼前,这个时间也正是他 们建筑系2001级校友毕业19年返校的日子。建筑系的本科是5年制,为了跟毕业 20周年的2001级四年制校友同时返校,他们也选择了今年返校庆祝。   与多数建筑系校友不同的是,作为这届校友中的“异类”,耕耘设计与地产 界多年后,张博于2023年转身成了专职摄影的视觉艺术家。   在这个展览中,张博用了20幅照片并在每幅照片冠以“跃迁”“悬停”等20 个关键词,来表达他毕业后多年的心路历程。他把自己称为追矢者,这个称谓来 自他微信朋友圈的签名档:“追赶一支离弦的箭。”他的解释是,自己姓张,那 么上古时代的祖先应为善射之人。   那支矢是什么呢?张博说,之前的职业目标是做到总裁级,但他在36岁的时 候忽然想明白了:那个标准答案不适合自己。尤其是在地产行业下行的当下,即 使做到总裁,也不过是一个打工人而已,能实现的个人价值极其有限。他要摆脱 工具人的属性。   1   远离“标准答案”   作为高中时期的学霸,同时手握数学奥赛和物理奥赛一等奖,张博在清华热 能与动力工程专业和北大地质学专业中选择了前者。不过,入学后他很快发现, 这个专业的毕业论文几乎都在做积分求导,这和他想象中的大学不太一样。正好 当时学校有转专业的举措,他在了解建筑学专业后眼前一亮,于是在大一结束后 就转了过去。命运的齿轮从此开始转动了。   设计课是建筑系的大课,每学期至少有6~8个学分。每周有两到三次课,每 次课都是半天。初始,他们会做一个简单的设计,比如一个小茶室或一个小亭子, 到了大四、大五就要去设计一所医院或一家酒店。   跟其它理工科专业相比,建筑学中尤其是设计课的作业是没有标准答案的。 每座建筑都会给人很宽泛的讨论余地,因此很多理科生刚进来的时候不能适应。 很多年后,有些建筑系校友依然会抱怨自己当年选错了专业。   从这点来看,张博转行摄影恰恰是在远离标准答案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毕竟 建筑设计需要遵循物理学规律,以及社会责任的考量,而摄影的评判则更加主观。   在张博眼里,建筑设计师更像一个指挥家,“他不具体下场去做任何细分的 事情,但是他什么都得懂,他得知道这一切怎么配合起来去塑造空间”。他们的 成就感在于创作手法和理念的创新,从由小到大的渐变,到光线投射的神秘感, 再到各种对称和对应,无不如此。   后来张博发现,建筑设计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有一套“标准答案”的——那 就是那些大师们的设计,“我们当年都是踩着大师的足印,亦步亦趋去模仿他们 的创作手法,去理解他们所创造的空间”。   建筑设计是需要“灵气”的。让张博记忆犹新的是,一组10个学生的课堂上, 带组老师指着其中两个人说,“他们俩将来可以做设计,你们都不行啊。”这句 话给了张博很大的刺激,“当时对我们打击很大,给的压力很大”。不过,张博 承认,那两个同学的设计确实“更具灵气,看着就好看、舒服”。   多年后,张博对这件事有了更多的认识:自己并非没有设计的天赋,但他更 喜欢静下心去钻研,“他人别给我意见,我就能干好”。但是每门设计课都长达 两个月,每次课上都有老师提意见,同学也会提意见,“我抵抗不住那么多意见, 就会把自己的东西改得面目全非,最后就是四不像,失去了原汁原味的感觉”。 而那些得到更好结果的同学,以及那些大师们不一样,他们都有着足够的底气和 自信,甚至会带着一点偏执去坚持自己的看法。   张博被灌输了太多的谦虚教诲,这让他显得不够自信。当年被清华录取的时 候,在他就读的太原成成中学,同学们疯狂向他祝贺,他却还是稳稳的,“一定 要等到录取通知书到手里,我才相信这是真的”。   2   36岁那年有了变化   在张博的约90名同学中,有三分之一留在了设计界,有三分之一去了地产界, 剩下的三分之一则转行了。   毕业后的17年间,张博就是按照从设计到地产的主流叙事前行。2006年毕业 后,他去美国密歇根大学读了个建筑学硕士,之后就去了美国的一家知名设计事 务所。   去美国之前,他总觉得考试过关就可以站在世界顶峰了,直到他发现周围的 人都在认真做事情,“真的是为了去做事情而努力”。这种文化氛围给了张博很 大震动,“多少年后当我说要做事情的时候,我首先要问自己到底想不想去做这 个事情”。   之所以转到地产界,是因为他想做甲方。作为乙方,设计事务所有时候太没 尊严了,没有任何决策能力,“当一个方案改了100多稿,还是定不下来,随着 甲方领导更换,只好重新设计。这时候就彻底崩溃了”。   同时,在最多只有几十个人的设计事务所里,他一直是一个单纯的“书呆子” 设计师,这让他觉得自己对世界的认识受到了约束。   另外,一些新的设计概念并非源自设计师,而是由地产公司提出来的。在中 国城建大步扩张的那些年,全世界相当一部分的建设都在中国。张博觉得这个时 期一定会有伟大的地产企业出现,他想跟这些企业共同成长,于是在2015年加入 了一家国内的知名地产公司。   张博说,在地产公司确实有了更广阔的视野,虽然自己能决定的事情还是有 限。在中国复杂的国情面前,他的社会化真正开始了。   建筑师的天性是不妥协。他们追求的是实现那张完美的设计蓝图,“然而你 是大师才可以这样,很多时候我们的建筑不需要大师级别”。张博认识到,怎么 去妥协,怎么在保证各方利益的情况下去还原那张设计图,才是真正的能力, “那才是真正考验智慧的时候”。   这时候的张博不得不“本土化”——去酒桌上谈事情,去平衡各种利益关系, 有时候也会喝得烂醉如泥。这时候的张博也成了“张总”。   有太多事情不是他想做的,轨迹越来越偏离了他的初衷。他常常在想,自己 到底在这里干吗呢?他的目的不是为了捞几桶金、不择手段去实现财富自由。他 对总裁梦渐渐失去了兴趣。   他开始反省职场对自己的改变。有一次他跟父母一起去吃饭,因为着急回去 开会,他希望服务员赶紧结账,结果服务员太忙去招待其他客人了,他就跑过去 以命令的口吻把服务员硬拽到了自己这桌。母亲很吃惊,问他怎么变成了这个样 子。   随着这几年地产不景气,他发现,自己所在的公司已经不拿地了。一个项目 设计完了,为了节省成本,第二年又被要求重新设计。这个过程给他带来的只有 折磨和挫败感。   做设计师的时候,他还能留有一半的空间做自己,由着自己的性子做设计; 但在地产行业,他是作为标签化的社会角色存在的,这也就意味着,“张总”是 一个典型的工具人。“你必须非常清楚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以及到哪步为 止,否则你就会踩坑、踩雷”。   36岁那年,也就是2019年,他开始由外向内关注自己,开始尝试忽略掉一些 标签化的东西。他变得更加细腻,也更敏感了。这位追矢者开始反省:自己到底 是谁?到底要做什么?   36岁那年,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但是“张总”开始回归张博了。   小时候的张博爱好画画,他会在院子里用粉笔到处涂鸦,坚决不允许家人去 碰那些作品,这也是他在大学素描的最早铺垫。他的摄影爱好是到美国买了相机 后产生的。在纽约实习的那个夏天,他拍了很多路人,那些街头表现力和城市质 感让他一直念念不忘。   他决定把摄影作为抓手去重新发现自己。他觉得,摄影能让他在最大程度上 做到去工具化。他要建立自己的IP。   3   把自己扔到荒野   如今的张博再度反思:以前总觉得,有清华的牌子和美国留学的牌子自己什 么都能干,现在才明白专注于一件事情就可以了。他说,真正的生存能力和意志 力、抗压能力才是重要的,那些听起来很响亮的头衔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浮云。   毕竟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是一种奢侈。他也很清楚,自己 必须要感谢清华,“有个清华牌的托底,让我可以去奢侈一下”。   单干后,他反而觉得现在才是最确定的。单干也就意味着把自己扔到荒野, 他想看看自己能不能生存下来。   2024年夏天,在一个展览结束后,他有一个月没有任何商业进展。焦虑也随 之而来,“这个模式是不是还能继续?是不是之后就得回去上班了?”所幸他坚 持了下来。   在清华展览的20幅照片中,他把其中一幅命名为“突围”。那是一张树林中 的仰拍:在秋冬的萧瑟中,多株高高的树干直插天空,只留下了很少的空白给后 来者。他需要突围。   他不再迷信和崇拜任何大师了。就在这次清华校庆期间,他还跟校友们交流 说,大家一直是跪拜着大师亦步亦趋前行的,从建筑圈到摄影圈莫不如此,“我 发现没必要这样。你拍得再好跟我也没啥关系,我看一眼就行了”。   他也没有加入任何一家摄影协会。有的摄影协会让他交10万块钱入会,他没 有理会,“何必再进入一个论资排辈的圈子呢”。对于他这个非科班出身的半路 出家者,他若是入了协会也只能在队尾“苟”着。   他也没有去参与那些网红展览——那是需要缴费的,而选择了只做自己的展 览。为什么有这个底气?张博说,他看到的那些所谓的“大作”,不过是一种匠 气十足的摄影,他想要够到一些更高级的创作。   在他看来,从建筑设计到摄影,只不过是从一个创作领域到另一个创作领域。 他不需要一级一级地爬上去,而是可以走得更快些。   张博看重的是,在这个人人皆可举起手机拍摄的时代,反而更能凸显他专业 拍摄的价值。他从不觉得一个清华建筑人转行摄影是一种“下放”。   他希望自己的摄影能抓住三个核心:情感,美,还有故事。三者中,故事是 最重要的,“如果只是钻研一些技法就太无聊了,太虚无了”。   他很享受当下的状态,每天扛着相机跑来跑去。他并没有觉得这是个体力活。 要知道,当年每天熬夜去画设计图,才是一种体力活,且更有牛马味。   他也不觉得40多岁才转行摄影是一种原罪。他要打破那种拿年纪说事的成见。 他刚考了无人机执照,同场考试的除了他都是“00后”,就连老师都是“90后” 。他丝毫不以为意,反而觉得能跟年轻人抢饭碗,也是一种本事。   他的创业并非阳春白雪,除了自己玩艺术,还要靠给甲方拍摄来求生存。一 些当年的乙方成了他的甲方,这时候的张博却心态平和。他说,当年他们都是平 等相待的,并没有那些传说中甲方作威作福的情况发生,如今大家的相处更加友 好了。   4   “感谢光”   “这一年的人生浓度和密度更高了。”张博这么提炼他创业两年来的感受。   他每年要在朋友圈晒出上千幅照片。每年年终之际,他会写下年度总结,并 记录下当时当地的日落时刻,然后说“感谢这一年的光”。   无论是做建筑设计还是摄影,张博都对光线格外敏感,他需要考虑光线从哪 里进来以及何时进来才是最好的。尤其是,在他的建筑摄影里,那些竖直的线永 远是垂直的,而不会变形或扭曲。   他说,世间万物皆可拍,摄影的本质是热爱这世界的万千光色。他还说,拍 照需要孤独,“拍照行为是沉浸于自我的智力和审美之中,再把这个世界从中捞 出来。一大群人出去拍,那只是一场活动。我从没见过一大群作家坐一起写小说 的”。   他也很关注人工智能,但他坚信技术的发展都在凸显人类摄影师的价值。因 为摄影追求的是世界的不确定性,以及各种可能性,“抓的就是那一瞬间。哪怕 是有瑕疵的,也是生动的、永远不可能复制的”。   如今他会严格区分产品和作品。“以前感觉做出一个产品来很牛,现在不是 了。因为产品背后都是可复制的,都是可以物化和工具化的。”这个认识让他更 看重自己的创作,他必须亲自到那个地方去拍摄。   张博说,人们老拿人工智能和人相比,充分暴露了这个世界还是挺野蛮的。 人们始终还是没有认识到人到底是什么,“(人们)对人的价值的认识太肤浅了, 仍然在不由自主物化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工具人”。   如果更早转行摄影会不会发展得更好?对于这样的疑问,张博已经有了答案。 人的事业需要高阶认知去推动才行,如果从开始就做工匠式的事情,“很可能越 干越low”。   这也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去故宫给人拍每天100块钱照片的原因。他要给自己 创造更多的可能性,而不是在职场上越走越窄。   摄影成了一种使命,驱使着他去寻找和探索这个世界。用他更直白的说法就 是“上瘾了,你不拍两下就难受”。只要抬头看到光,他就兴奋。那是一种感召。   他设计的2001级校庆主视觉LOGO被选中了。设计图的主体意向取自星空和日 晷,“天行常健,日晷如磐”。他将晷针的阴影方向像时针指向“12点”的方向, 寓意“为祖国健康工作五十年”已经行至半程。   他很享受为校庆忙碌的状态,“处在人生正午的我们,尚须努力前行”。 (XYS20250518) ◇◇新语丝(www.xys.org)(xinyusi.org)(groups.google.com/group/xinyusi)◇◇